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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400年前，明末文人魏学洢获赠王叔远橄榄核舟一枚，看后啧啧称奇，连发惊叹：“嘻，技亦灵怪矣哉！”
此枚核雕，“通计一舟，为人五，为窗八，为箬篷，为楫，为炉，为壶，为手卷，为念珠各一； 对联、题名并篆文，为字共三十有四。而计其长，曾不盈寸。”
很难想象400年后的苏州，这样“曾不盈寸”的橄榄核雕已经不再神秘。业者云聚，舟山满村核雕人，光福藏书村里村外到处有核雕；作品纷呈，舟船人物依然在，更有大千世界包罗万象。当初的灵怪之技，在今天流播得异常广泛。
通过一个人，回顾苏州核雕这个产业的发展历程。
春生/文
受采访人：周建明
江苏省工艺美术大师，研究员级高级工艺美术师，核雕项目江苏省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从事核雕已近40个年头。核雕是他年轻时就撒下的一粒梦想的种子，几十年来呵护其成长尝尽个中悲欢，总算见到它生根发芽茁壮成长，心头有喜悦，有泪花，有五味杂陈……
周建明一直保存着的“老古董”——当初学校给他开了勤工俭学证明，以便他去税务局纳税开发票。
周建明作品：苏州园林
周建明作品《古代诗人》
惨淡经营的工艺
工艺厂倒了，工人转行了
相对竹木牙雕，小小的核雕从不是工艺大类。不过，历史上偶有记载的核雕高手，倒大多跟苏州有缘。中学课文《核舟记》所载的核雕奇人王叔远，来自明代常熟，清代乾隆年间擅长核雕的“鬼工”杜士元，同样是苏州人氏。
民国时期，苏州舟山村人殷根福到上海城隍庙开了家永兴斋，这个手艺人颇具雕刻技术，店内出售各项雕件玩意儿，其中就包括了橄榄核雕。应该生意不错吧，否则不至于影响村里那么多人操刀刻核。
对贫寒的农家而言，手艺等于是衣食父母，于是核雕在村里顽强地扎下了根。即便在文革前期遭受冲击，但这门技艺始终一息尚存。后来形势有所变化，村子把一些老艺人组织起来，成立一家村办厂，开始重拾舟山核雕技艺。
1975年，19岁的周建明高中毕业，踏进舟山工艺厂学习核雕。厂子里，雕刻橄榄核的村民一度有三十多人，然而销路并不可观，大家唯一指望的是上海一家外贸公司，所有产品都售往那里。
销售渠道太窄，舟山工艺厂最终没能撑下去，1982年未能免于黯然关闭。工人星散，大多数改行寻份别的差事，只极少数无力改行的人继续回家雕刻。核雕十八罗汉一串7元到9元，而且很难卖出去，无非是农闲之时多个活儿而已。
只有周建明并未悲观，他想把核雕拿到广阔天地去。——不出去跑，怎么知道外头没人要核雕呢？
此时周建明主要身份已是一位中学教师。之所以对核雕信心十足，是因为一段插曲。
大学时作品卖钱了
做老师，就因为假期能雕刻
1977年国家恢复高考，次年，一条新闻轰动了舟山村。舟山工艺厂搞核雕的周建明参加全国高考，竟被南京师院（今天的南京师范大学）政教系录取。
乡村孩子书包翻身总是莫大喜事，但周建明去往南京的途中却喜忧参半，他带着核雕工具跨入校门。二十来岁的小伙子已经很有责任感，他清楚自己一念书，家里便少了个主要劳动力，经济立时捉襟见肘，只有指望核雕来缓解些压力了！于是他课余一有时间便雕刻，完工后还得去找地方兜售，他在金陵城四处寻觅、试探、游说，终于把核雕送进了中山陵附近的灵谷寺景区。
想不到的是，没过三天，周建明就获悉景区的橄榄核已经售完，买家全是日本游客，价格也不错。此后景区就向他现款收购，还给他的作品设个专柜，——这个专柜争气，常常卖断货。
周建明的大学生活没有闲掷任何时光，放下课本就是雕刻。他盘算了一番，卖核雕的收入每月能达到120元，这在当时可不是小数目，他爸爸是八级技工，月工资也仅为86元。
大学毕业回籍，周建明做了个令人瞠目结舌的决定。吴县宣传部本已准备录用他，在报到前他却左思右想改了主意，放弃进入县级机关的良机，选择回农村中学做一个老师。
“你这是干吗呢？”周围的人质疑他的选择。而他看中的是教师有寒暑两个假期，这样能有更多业余时间从事橄榄核雕。
搏一把吧，他憧憬着核雕的市场前途。
安徽贫困县收徒之旅
鼓动人家做核雕，真难
大学时代的业余时间，在核雕。教师时代的业余时间，同样在核雕。
核雕从业人员一如既往的稀罕，没人肯做这个行当。周建明想招徒弟，他清楚靠那么几个人制作，产量是不够的，他需要人手备战以后的大规模生产，而且很重要的一点是，他需要让核雕壮大起来，扩大这个行当的影响力。
招人，在本地是无从指望了。周建明通过中学的关系，去联系苏北地区的中学，给不想升学的初三毕业生提供核雕技术，想招些人到苏州雕刻，却响应寥寥。后来横下一条心，周建明1992年直奔安徽利辛，一个有名的贫困县。当地劳动力资源多，这次总不愁无人喝彩了吧？
眼前是泥泞的小路，低矮的房屋，寂寥的村庄，举目荒凉。周建明在市区租两间小屋开办核雕培训班，约定：在阜阳先打基础，大致学成便去苏州。到苏州之后学徒期半年，享受生活费；半年后计件付工资，包销产品。
二十个没有工作的年轻人报名。
周建明在异地过了一段艰苦的时日，吃的是面粉糊，睡的是稻草地铺，他对这次开拓满怀期待，结果却不尽人意。学徒们掌握初步技能该去苏州了，却纷纷在最后时刻打起退堂鼓。年轻人说：“半年学徒期太长了，没有工资，我们不去！”家长说：“学会木匠活，没有生意还能给自家打一个桌子凳子，学你这种玩意儿有什么用，不能吃也不能用，派什么用场？不学了！”
费尽口舌仍然无能为力，周建明只能自己回苏，无奈地留下一句：以后你们要学，再来苏州找我吧。
直到半年后，他迎来了来自利辛的第一个学徒……
推销核雕全国奔走
开价150元，人家还价5元
那年头，橄榄核最愁的就是市场。周建明清楚，南京一个景区的销售是远远不够的，必须广开销路，核雕才能长久。
改革开放之初，沿海经济让人向往，周建明开始了新的探索。他带着核雕奔波上海、杭州、厦门、广州、深圳、珠海等地寻找商机，找过私人工艺品店又登门外贸公司，磨破嘴皮子，吃过闭门羹。市场并不理想，只是勉为其难卖掉一些。 可他身上还揣着村上十几个核雕人的产品，大家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等待他给这门手艺带来喜讯。每次失败，他都是无颜见江东父老之感。
周建明还试图开拓郑州市场，因为那里是交通枢纽，中原核心地带。“多少钱一串？”在古玩市场，周建明试着开价150元，对方的还价让人哭笑不得：“5元一串，可以吗？”就这样，铩羽而归，屡败屡战。
改观发生在上世纪90年代中期，在上海城隍庙古玩城的周末市场，一串十八罗汉核雕有时能卖一百多元了！
市场的春风缓缓吹来。1998年周建明停薪留职，将所有时间都放在了橄榄核雕以及市场推广上。
天津的沈阳道古玩市场给了他最好的回报，带去的核雕尽数售出，每串价格100元到130元。从此天津成了卖核雕的福地，周建明每次带着橄榄核想去北京，途中在天津市场一歇脚，货就没了。
也是在天津商人的要求下，周建明第一次在作品上刻了自己的名字。
迎来核雕大时代
从业者激增,市场火爆
本地一些人拿起了橄榄核雕刻刀，重操旧业。
安徽利辛陆续来了二十多人，有人带着老婆孩子，举家搬迁至苏州……撒下的种子萌芽了。
核雕人的不懈推广，加之人们对工艺品态度的转化，核雕市场盼来升温。说不上兴盛，但大家都已感受到一股暖流。
2000年左右，当周建明带着作品来到北京潘家园销售，已看到舟山村老乡在潘家园租了摊位，专业卖橄榄核。周建明作品价格也水到渠成上升了，每串四五百元不乏买家。
2005年前后，多名舟山核雕人开始闯荡北京，或者找代理商，或者设摊经营。橄榄核生意全面铺开。
越来越多的外地商人来到舟山村，核雕越拿越多，价格越来越高。
2012年，吴中区舟山核雕行业协会成立，成员大多为舟山人，有200多人。
目前，散布在舟山村，以及光福、藏书一带做核雕的人，据周建明估计有近万人。一天增加的从业人员，也许比当时所有的从业者还多。舟山村，有人卖作品，有人做工具，有人贩原料……
周建明说，如今他考虑更多的不是核雕的量和价格，而是技艺的进一步提升。他既继承着传统殷派风格的罗汉雕刻，也追求园林风景、古代诗人等新题材的开拓。2012年，周建明被评为江苏省工艺美术大师。
当年默默无闻的舟山如今已扬名全国工艺市场。每一天都有精美的作品，从这里流入天南海北收藏者的手中。
玩家盘玩着精美的雕刻，却很难想象民间手艺能走到今天，靠的是多么坚韧而顽强的生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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