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董其昌 配图、注释/召文
右丞山水入神品，昔人所评：云峰石色，迥出天机；笔意纵横，参乎造化，唐代一人而已。宋米元章父子，时代犹不甚远，故米老及见《辋川雪图》，数本之中，惟一本真，馀皆临摹，几如刻画，且李营丘与米元章同是北宋，当时伪者见三百本，真者止二本，欲作《无李论》，况右丞迹乎？……大都右丞以前作者，无所不工，独山水神情，传写犹隔一尘。自右丞始用皴法，用渲染法，若王右军一变钟体，凤翥鸾翔，似奇反正。右丞以后，作者名出意造，如王洽、李思训辈，或泼墨澜翻，或设色娟丽，顾（乃）蹊径已具，模拟不难。此于书家欧、虞、褚、薛，各体右军之一体耳。此《雪霁卷》己为冯长公游黄山时所废。余往来于怀，自以此生，莫由再睹。顷于海虞严文靖家，又见《江干雪意卷》，与冯卷绝类，而沈石田、王守溪二诗亦同，焕若神明，顿还旧观。何异渔父入桃源，骇目动心，书以志幸。
唐 王维 江山雪霁图
古人远矣。曹弗兴、吴道子，近世人耳，犹不复见一笔，况顾、陆之徒，其可得见之哉？是故论画当以目见者为准。若远指古人曰：“此顾也，此陆也。”不独欺人，实自欺耳。故言山水，则当以李成、范宽，花果则赵昌、王友，花竹翎毛则徐熙、黄筌、崔顺之，马则韩干、李伯时（李公麟），牛则厉、范二道士，仙佛则孙太古，神怪则石恪、，猫犬则何尊师、周炤。得此数家，已得奇妙，士大夫家或有收其妙迹者，价已千金矣。何事求太古之上，耳目之所不及者哉！
五代 李成《晴峦萧寺图》
传称西蜀黄筌画，兼众体之妙，名走一时。而江南徐熙后出，作水墨画，神气若涌，别有生意。筌恐其轧己，稍（诮？）有瑕疵。至于张僧繇画，阎立本以为虚得名。固知古今相倾，不独文人尔尔。吾郡顾仲方、莫云卿二君，皆工山水画：仲方专门名家，盖已有岁年；云卿一出，而南北顿渐，遂分二宗。然云卿题（评）仲方小景，目（称）以神逸；乃仲方向余敛衽（不恭敬），云卿画不置（不忍离开）。有如其以诗词标誊者，俯仰间见二君意气，可薄古人耳。
五代 徐熙画
此卷余以丁酉六月得于长安，卷有文寿承（文徵明长子）题，董北苑字失其半，不知何图也。既展之，即定为《潇湘图》。盖《宣和画谱》所载，而以选诗为境。所谓“洞庭张乐地，潇湘帝子游”耳。忆余丙申，持节长沙，行潇湘道中，秉葭渔网，汀洲丛木，茅庵樵径，晴峦远堤，一一如此图，令人不动步而重作湘江之客。昔人乃有以画为假山水，而以山水为真画者，何颠倒见也。董源画世如星凤（比喻罕见），此卷尤希古荒率，僧巨然于此还丹，梅道人尝其一脔者，余何幸得卧游其间耶？
五代 董源《潇湘图》
宋赵千里（赵伯驹）《设色桃源图卷》，昔在庚寅，见之都下（京都）。后为新都吴太学所购，余无十五城之偿，唯有心艳。及观此仇英临本，精工之极，真千里后身，虽文太史悉力为之，未必能胜。语曰“巧者不过习者之门”（天生有好本领的人不敢到多练习的人的门前炫耀），信矣。余后（小）休承（文徵明仲子）六十三年，而余获观于东郡王长公所。
宋 赵千里 桃源图卷 手卷局部
每观唐人山水，皴法皆如跌线（纤细而刚劲的线条），至于画人物亦如之。此秘自余逗漏（透露），从无拈出者，休承虽解画，不解参此用笔法也。长公具眼，又多蓄（收藏）唐宋迹，以余为何如？
唐 阎立本 历代帝王图 局部
米元晖作《潇湘白云图》，自题云：“夜雨初霁，晓云欲出，其状若此。”此卷余从项晦伯购之，携以自随。至洞庭湖舟次，斜阳篷底，一望空阔，长天云物，怪怪奇奇，一幅米家戏墨也。自此每将暮辄卷帘看画卷，觉所将卷为剩物矣（觉得所携带的画卷为多余之物）。湘江上奇云大似郭河阳（郭熙）雪山，其平展沙脚，与墨渖（墨汁）淋漓，乃似米家父子耳。古人语“郭熙画石如雲”，不虚也。
宋 米友仁《楚山云雨》
米元晖又作《海岳庵图》，谓于潇湘得画境，其次则京口诸山，与湘江差类。今《海岳图》亦在行笈（行礼）中。元晖未尝以洞庭、北固之江山为胜，而以其云物为盛，所谓“天闲万马皆吾师也”。但不知云物何以独于两地可以入画？或以江上诸石山所凭空阔，四天无遮，得穷其朝朝暮暮之变态耳。此非静心者何由深解？故论书者曰：“一须人品高。”岂非品高则闲静，无他好萦（牵挂）故耶[157]？（此据《画论丛刊》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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