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柯布西耶研究系列 机器，建筑——柯布西耶是如

【本刊编者按】

在西方建筑史上，只有少数几位伟大的建筑师，既有警世恒言般的理论，又有难以超越的作品，没有他们，建筑学就是一个没有精神内涵的空壳。毫无疑问，勒?柯布西耶当之无愧地位列其中。从今天开始，我们精选一系列关于他的思想与作品的研究文章，以飨读者。

童明

（接上）

建筑，是会聚在阳光下的体量间精巧、正确而卓越的游戏。

如果说自然的生命之美来自于一种由内及外的完美过程，那么工业时代的建筑则应当受到计算的产品的信念所激发，去清晰地表述一件作品，赋予生动的统一性。然而需要注意的是，基于工业技术的建筑并不仅在于建造房屋，基于钢筋混凝土的建筑创作不应只停留于技术层面，而是应该“利用粗糙的原料，建立一些动人心弦的关系。”

这就是纯精神的创作。

柯布西耶所力求的“新精神”立足于造型，立足于人眼所见、无可争议的建筑形式，立足于客观的、积极的态度，立足于清晰的阐释、清晰的概念、还有果断的行动。

于是，柯布西耶所谓的阳光，不仅应当包括自然、现实中存在的，而且也应当包括思想中的明澈性。

理性，磊落地把自己呈现于公众的评判之前，而不要再躲藏在偶然性之后。

柯布西耶所执有的理性精神常常被人认作为功能主义的同义词。但实际上，他认为尽管在一个建筑设计过程中必须遵从具有逻辑性的工作程序，建筑并不完全是由功能性思考的过程来形成的。必须还要有一种清晰的、体现出设计原理的设计方法与步骤。

以自然与数学这两极为基准点，柯布西耶在《走向新建筑》中，采用一种清晰的方式，从体量、表面、平面的角度来阐述建筑生成的基本原理。

体量：由于建筑的艺术性首先体现在视觉上，一个建筑能否打动人心取决于体量，因此决定一个建筑的首先是它的体量。

“一切皆可还原为球体和圆柱体”，这是柯布西耶从绘画中所获得的经验。在阳光之下，建筑可以突出表现为立方体、圆锥体、球体、圆柱体、金字塔等几何形体，这些体量所表现出的形象是明确的、可触觉的、毫不含糊的。它们经过系统性的变形，唤起了主观上的情感（图8）。

（图8在阳光下，建筑可以突出表现为立方体、圆锥体、球体、圆柱体、金字塔等几何形体。）

在柯布西耶的眼里，被视为典范的埃及、希腊或者罗马的建筑就是一种棱柱体、立方体、圆柱体、三面角锥体或者球体的建筑，如金字塔、鲁克索神庙、帕提农神庙、大角斗场、阿德良离宫等。建筑越是体现出这种几何抽象性，就越能激发起视觉上的敏感性，因为它深深扎根于活生生的事实之中，并将它精神化。正因为如此，它们才能被称作美丽的形象。

如果这些体量是比较规则的而不是歪曲的，如果整个组合表现了一种清楚的韵律感而不是杂乱无章的聚合，如果体量与空间的关系有了正确的比例，那么眼睛就会把相应的感觉传递给大脑，从而获得一种高度的满足，于是就产生了建筑艺术。

平面：在体量的另一端则是平面。

平面是建筑生成元。

设计一个平面，就是明确和固定某些想法；设计一个平面，就是落实宏伟的构思和表现力，就是去形成韵律、体块和协调一致。

平面是基础。没有平面就不可能形成机器那般精准的功能布局，所生成的只会是畸形、贫乏、混乱和任意的感觉；没有平面，当代的技术——财务管理和施工技术就无法施展。

平面需要最活跃的想像力，它也需要最严格的规矩，拍定平面就是定下一切。

由于精确的平面，系列化部件将得以使用，施工场地将会实现工业化。城市将变得井然有序，不再杂乱无章。住房将会如同汽车一样，成为一种精美工具，而不再需要“艰难”地进行建造……

通过平面所形成的将会是一个有条理地融合了功能与造型艺术的解决方案。在所有的建筑中都会有一个统一的原则，它将贯彻到城市的每个角落，使不同尺度与不同重要性的各个部分都有适当的体量与空间。哪里条理性突出了，哪里就出现了协调，并且带来了美观与实用的效果。

平面说明一幢建筑应该由内而外自然生成，按照一个以作品为意图，以人人都能感知为目标，采用被惟一的、调匀的气息所激活的形体来构图。

在理想状态下，一幢建筑就如同一个肥皂泡。泡内气体如果均匀分布，压力适当，它就会出现完美的形象。外部是内部的结果和反映。一张漂亮面孔的异乎寻常之处完全在于它容貌各部分的美好和各部分之间的匀称关系。

平面的思考可以将与生活相对立的平庸元素转变成积极的价值，可以将原本相杂于其间的混乱要素变得井然有序，可以通过有魄力的精神抓住其真正的本质，通过艺术的法则将其降服，使之能够作为一种生命不可或缺的自由创造力被揭示出来（图9）。

（图9 体量与平面之间四种类型组合：1拉罗歇住宅；2加歇住宅；3斯图加特住宅；4萨伏伊别墅。第一个由平面生成，生动别致，充满运动，但缺乏几何体量的精神性。第二个完全是严格的几何体，但是很难满足平面中的功能要求。第三、第四个结合了两方面的要求，在内部显得容易、方便，在外部，建筑的体量意图也得以确立。）

于是在柯布西耶的论述中，建筑作品的生成具有双重性：一方面，需要通过精准有序的平面来满足功能要求，另一方面，又需要采用抽象的几何要素来触动感觉和激发智慧。既要使建筑如同一棵树木生长那样按照原则去自发生成，又要不去触动体量，让它在阳光之下呈现出它自身形象的光辉。建筑师既是一位造型艺术家，又需要驯服功能，以使之适应于他所追求的造型目标。

表面：最终的交汇点就在于建筑的表面，换言之，也就是在于墙壁上的门窗孔洞，以及建筑外形上必有的分隔和线条。建筑表面的处理就是使这些孔洞和线条对建筑形体起强调作用而不是破坏作用。如果建筑的主要意图是球体、锥体、柱体，那么建筑表面的处理也必须符合这些几何性质（图10）。

（图10 建筑表皮上的洞口及线条，它们与建筑的基本几何形体一道，唤起了主观感觉的游戏。）

于是，柯布西耶就是在回应路斯（AdolfLoos）所提出的问题，即如何把美术和工艺运动的平面设计中的舒适性及非正式性，与严格的几何性形状结合起来，以及如何把现代化方便性所需的私密领域与建筑秩序的公共立面结合起来。

清晰可辨的几何体量是建筑需要进行表现的要素，同时，建筑外观是由平面布局所决定的，平面布局也是根本。

这就带来了冲突之处：体量由外表进行包裹，而这个外表又需要由平面按照功能和需要进行自然生成。如何突出建筑几何体量的特质？如何符合建筑自然合理生长的要求？这也就是柯布西耶所谓的精确而复杂的游戏之所在。

由于平面里蕴含着建造秩序，建筑师首先是工程师。当一个平面由内部发展到外部时，也就是触及外观轮廓时，建筑师需要使建筑内部的意图符合于体量上的光影交错，这一问题交汇于建筑外表，它不受任何拘束，它是纯粹的创造之处，它可以使建筑放出光彩，或变成阴郁沉闷。在这一工作中，工程师消失了，雕塑家开始出现。建筑外表是建筑师的试金石，它被刻画在建筑的墙脚上，以衡量他是否称得上一个造型的艺术家。

控制线：柯布西耶认为新时代的建筑美学问题在于，建筑设计在遇到这样体量生成的问题时，要么在建造过程中施加与建筑毫不相关的繁琐装饰，要么全然不顾或者简单忽略，就如象棋盘或方格子一样的美国工厂，它们是按照不同需要自然形成孔洞的外表。

为了避免这两种结果，为了使笼罩着体量的外表生动有力，为了使这些外观不被沦落为仅仅是寄生者，使体量遭到吞蚀。在这关键的一瞬间，需要加入必要的人为控制，也就是控制线，它可以有助于去形成良好的建筑。

工程师并不追求一种建筑艺术上的意图，而是单纯按照任务书中的实际要求去获得形体的控制线。它们指出了道路，创造出清楚的、简洁的造型，给我们的眼睛与心情以几何形象的安适感。

原始人在营建中也使用控制线，在决定一座建筑时，他们会本能地引用了直角、轴线、四方形和圆形，他们不会做出一些违反自己的创造感的东西，因为所有这些要素——轴线、圆形、直角——都是几何性的真理，都是眼睛所能衡量与识别的形象。

这些几何要素排斥了偶然性、不规则性和随意性。控制线可以使理智获得满足。

控制线是抵制任意性的一种保证，它是一项检验运算。控制线是一种精神秩序的满足，它引导我们寻求巧妙而和谐的关系，并赋予作品协调的音韵。

控制线带来了可感知的数学，它有助于对空间秩序进行领悟。控制线的选择决定了作品基本的几何学，决定了第一眼的基本印象。控制线的选择是灵感启动的一个决定性时刻，它是建筑学的一项基本操作。

尺度：尽管柯布西耶在《走向新建筑》中没有提及，但是显然他已经意识到，在体现几何关系的控制线之外，还需要有一种具体的尺度，一种能够实现数学精确性，并且符合人体尺度，一种能够将待生产的住宅构件的尺寸统一起来的尺度。尺度将有助于衡量，在衡量中建立秩序，实现统一。

因此，这种尺度不能是任意的，它必须是普遍的、标准的，以体现机器时代的精准性与秩序性。同时这种尺度也必须是与人体有关的，建筑作品必须是合乎人的尺度的，合乎人的比例的，是按照人体量度做出来的，与人相协调的。

于是，控制线来自于抽象的数学，来自于直线、直角这样的几何关系，而尺度是一种自然的结果，它来自于人，来自于人体的步、脚、肘或手指头，尽管它也来自于一种精巧的数学推理，但是它是根据脚或手臂，经由数学规律所形成的一种能够控制全部工作过程的模数单元。

有了这种合理的数学工具，就可以形成标准的工具，从而可以在整个世界范围内，人类的住宅可以成为重要而且普遍的生产对象，可以成为“能结果的消费品”，它将凝聚来自于艺术家、立法者、教育家、技术人员和工业家所有的关注与爱（图11）。

（图11柯布西耶试图证明在建筑师工作室的图板上，模度这样的数学研究可以为建筑设计带来异乎寻常的便利。《模度》之所以是“美好的”，因为它们与自然规律相一致，这些规律不管如何微妙，它们最终前后一贯，并且能够为人的理性所理解。设计过程中的犹疑，不确定甚至错误，都可以被预先消除。）

柯布西耶是一名追求严格秩序的人，这种秩序对他而言，既是建筑系统内部的逻辑，也是社会的根本秩序。于是，

以逻辑，正如以功能的名义，他创造出了惊人的不可思议的形式。

本着执着的理性思想，柯布西耶从一名钟表装饰学徒变成为新建筑运动的先知。

出于坚定的理性概念，柯布西耶可以用粗犷的混凝土来揭示人们眼睛的感觉和敏锐。

柯布西耶是一名严格的理性主义者，他一方面竭力抵制将建筑视为艺术家的个性和主观创意的活动，另一方面终其一生致力于通过机器美学，通过模度这样的精确研究，将建筑设计置于一种客观性的基础之上。

人们批判柯布西耶所推行的是一种冷冰冰的机器美学，但是柯布西耶所真正注重的并非是机器的形式或风格，而是机器的原理，一种真实与准确的精心表达。他认为所有转动的机器在即时都是真实的，是一个切实的存在，一个清楚的机体：

转或是不转!因果关系是直接的。

机器的本质在于创造了和谐的部件及其整体，它是一种随着经验增长而不断接近完美的过程。而这一原理迟早也应当被带到人类的情感领域之中。

人们批判柯布西耶所倡导的国际建筑给当今城市面貌所带来的破坏，但柯布西耶实际所指的是一种国际化的时代精神，它可以随着环境的不同和技术的应用而导致千差万别、意想不到的形式结果。这种时代精神并不囹圄于地域范围或传统源脉，而是毫不犹豫将文明放置到一种未知的实践当中。一种国际语言可以便利思想的交流与文化的传播，而一种国际风格可以成为一种带来精神愉悦的风格：对艺术的挚爱、无私，以及从创作中感受到的愉悦。柯布西耶所期待的国际建筑应当是科学的女儿，社会新思想的仆人。

如果仔细研究柯布西耶的作品就会发现，柯布西耶的多产并非来自一个接一个的“侥幸发现”。在其全部的果实中，始终透露着他所坚持的那几条清晰的思想原则，它们在一步步地发展，一点点地深入。在不断重复提到的创造性的背后，是相同的原则，它们一次又一次，永远总指向最基本的目标——认识精确性。

（全文完）

（作者：童明，同济大学建筑城规学院）

全文刊载于《建筑师》杂志130期P15～22页，版权所有，转载请注明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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