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园》之“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本文选自蜜蜂出版蜜蜂文库之《听园》。作者为独立学者肖伊绯，作者浸淫中国传统园林艺术多年，有着很深的对园林意境的审美感悟。本书以晚明传奇中的园林意象为导引，结合曲词、戏文、典故、实景的穿插交融，为读者开启观赏园林的另一门径。全书分六篇，“《牡丹亭》：心扉?情境之始”；“《红蕖记》：山影?水影?船影”；“《西园记》：落花有无情”；“《燕子笺》：似曾相识燕归来”；“《梦花酣》：龙死藕花湫”；“《风流院》：新茧壳，旧情丝”。精选六部晚明传奇代表作，借助丰富的图像（中国传统园林摄影、明清古籍版画）、文献资料、以作者深刻的解读，给予读者轻松、知性的阅读享受。

一夜闲梦萦怀的女子，终于辗转中醒来，孤零零的帐间，只听得一点点粉簌簌的微声。以为是细风拂柳，抑或飞虫拈草，掠开帐隙一看，才知道是有几株早梅，萦萦地落着残瓣。

梅花凋落的时节，原本是其他花花草草正姹紫嫣红的好光景。晨傍窗间的杜丽娘，凝视着这梅花飘零百花灿然的一片春光，却偏偏闷出一腔子愁绪来。斑斑点点的落梅，点染着刚刚开启的春色，无边的枯荣兴衰，冬去春来，就在一个园子里演绎，这样一部自然而然的史记，却沉重得让人有点喘不过气来，尤其是那一个刚刚才从一夜闲梦中醒来的年轻女子。

晓来望断梅关，宿妆残。这是一曲低喃的忧怨，由梅花想到梅关，因梅花凋落禁不住望断梅关。梅关，是一处分界江西与广东的古关隘。关隘间遍植梅树，冬来香盈雪径，俨然一片香雪海。梅关离南安不远，南安太守的女儿杜丽娘，似乎是隔着一个园子都可以闻得到漫野的梅香，看得到盈雪遍岭的那番胜景的。看到自家庭院里的点点落梅，梅关望断，也断然是望不见盈雪遍岭的那处借景了罢。

婢女春香，如同一株报春的闲花，咋咋呼呼的叩开了杜丽娘的愁门：你侧着宜春髻子，恰凭栏。刚才还感叹自己宿妆残乱的杜小姐，在婢女看来，正好像那些在园中凭栏观鱼的惯常玉照一般，侧拥的青丝，轻摇的钗坠，总是一番宜春宜景的富贵气象。虽然小姐还在自顾自地埋怨：剪不断，理还乱，闷无端，但毕竟这已经成为一种程式化的诗意唠叨，作不得数，认不得真了。这不，低喃换作了吩咐，小姐唤道：春香，可曾叫人扫除花径。春色如许，虽然年年如此，园子里的春光，总还是要有闲有情的人儿去观赏一番的。

杜丽娘踏上园径的那一步，已全然不知道是小园春色的娇美可人，还是这园中观景的佳人更娇俏动人。移步换景，换的不光是杜丽娘眼中的园景，更有春香、汤显祖、柳梦梅、读《牡丹亭》者诸般目光下的园林、女子之交相更迭。杜丽娘此刻的一曲【步步娇】，是这一步一娇美，一步一娇俏的诸般写照：

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停半晌整花钿，没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逗得彩云偏。（行介）步香闺怎便把全身现。

袅晴丝，是袅绕着春光晴照的柳丝，还是枝叶间藤缠的蛛丝？无论是烟里丝丝弄碧，还是青蛾误撞盘丝，吹来的闲光景，总可停驻在这闲庭院中。杜丽娘在这闲庭信步中，春光也融洽于她的娉婷中，摇漾的何止是柳丝、蛛丝？

摇漾的春光，在池波中凝散。春波影儿，如同青铜镜面漫溢的光，看得真切的是脸庞，看不真切的是目光。忘了捎上菱花镜的杜丽娘，临着一池碧水，观照着自己的倩影，偶尔的风丝拂来，终不真切的人影、波影翩然散溢，偏涣的髻子由它，惺忪的残妆由它，这一园摇漾的春光禁不住由它去罢。

那些洞门、漏窗间的步转影偏，那些回廊、曲径间的藤蔓丝缠，一面之缘的春色何其稀有？香闺里的杜丽娘，一步一娇中挪转出来的这一园春色，有半面足矣。且行介。

杜丽娘一步一娇，辗转出一园香径。跟随着的婢女春香却一小半儿看园景，一大半儿在看杜小姐的扮相。她没婉转的唱腔，只一句大白话：今日穿插得好。

“穿插”二字，原本是说杜丽娘搭配合宜的装扮，而用来点评园林，却也恰如其分。明人计成在《园冶》一书中，也特意对一园之空间如何“穿插”，有过经验之谈。他说：移竹当窗，分梨为院；溶溶月色，瑟瑟风声；静扰一榻琴书，动涵半轮秋水。清气觉来几席，凡尘顿远襟怀。把青竹移栽至窗边，在院中栽种梨花——风拂竹瑟，月映梨白，有人造的雅致工夫，当然也更钟爱天然的声色。这些穿插于园中的天然之物，春香多半是没功夫搭理的，而穿插于杜丽娘鬓间腮畔的装扮种种，她却着实地看在眼中。

杜丽娘陶醉于园中光景，一曲【醉扶归】唱出赏园心得，也向春香把“装扮贵自然，造园贵天然”的道理讲个透彻：

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儿茜，艳晶晶花簪八宝填，可知我常一生儿爱好是天然？恰三春好处无人见，不隄防沉鱼落雁鸟惊喧，则怕的羞花闭月愁颤。

一生爱好是天然。天然，自然，自然而然。“三春”的好处，原本是自然而然地萌发与凋亡。自然而然的时光里，原本并无景色可言。一旦有了景色，自然也就成了个人的景观。杜丽娘可以在园中感叹“三春好处无人见”，春香则仍然可以只观赏小姐的装扮，这原本也是自然而然的景况，甚至于这即是某种“天然”。这不，小姐刚婉转一曲【醉扶归】，余音未落，春香即刻催促起来：早茶时了，请行。

起步间，杜丽娘仍不忘指点景观。她说：画廊金粉半零星，池馆苍苔一片青。踏草怕泥新绣袜，惜花疼煞小金铃。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不过，戏台上没有那么多穿插着的画廊、池馆、草地、花树。据说，是可以凭借人物的身段姿势来描画这些穿插场景的。单单是杜丽娘指点景观这三言两语，古戏文里并没有说明是小姐独语，还是小姐与婢女应和着你一言，我一语的。梅兰芳则把这杜小姐与春香都给穿插和安排进去了。梅先生的安排是：

春念：“来此已是花园门首，请小姐进去。”

二人先后进门，转身挖开，杜在小边，春归大边。杜先左右环顾一番，带有感慨情绪念出下面的话白。

杜念：“进得园来，你看，画廊金粉半零星。”

杜念完了，春在大边蹲身向下一指。

春念：“这是金鱼池。”春念完了，杜从小边过来，春转到杜的背后，形成一个前后式的高矮像。

杜念：“池馆苍苔一片青。”

左手举扇，右手向外指。春从杜的身后绕回小边。

春念：“踏草怕泥新绣袜，惜花疼煞小金铃。”

这样的穿插，小姐与婢女你一言，我一语，你一转，我一绕，园林的景致在身段中谱就一番腔调。不过，春香最后那一句念白“踏草怕泥新绣袜，惜花疼煞小金铃”却多少有点不妥。如果说春香念“这是金鱼池”再妥帖不过，最后这一句韵文则如同小姐的绣谱，婢女拿来绣，针脚天然地落不到一处罢。

惜花疼煞小金铃。那个惹人怜惜的小金铃，或是杜丽娘绣鞋上的小佩件，或是花树间系着的惊鸟器，无论哪一种，皆是护花心怀使然。护花铃，护的何止是花，更是如花一般的年华，或是自知花开花谢一般珍重的天然心怀。

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小阑干外寂无声。几回肠断处，风动护花铃。如此天然，如此珍重。

……………………………………………………

★ 请关注新浪微博：@蜜蜂出版官方微博 @蜜蜂书店 @蜜蜂文库 @恒者微言

★ 蜜蜂官方淘宝网站：蜜蜂书店